1978年春节除夕夜,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办的舞会,预示着禁舞初开。摄影李晓斌
最后一次见到的胡耀邦
——1988年中央春节团拜会高层聚会一瞥
“這輩子有兩個沒有想到:一個是沒有想到被放在這麼高的位置上;一個是沒有想到在我退下來以後,還有這麼個好名聲。”
——胡耀邦
落寞晚年的胡耀邦
1987年1月16日,胡耀邦以“反資產階級自由化”不利,在鄧小平主持下的政治局擴大會議上挨批,並被迫下臺,辭去擔任了6年的黨中央總書記職務。
據胡耀邦女兒滿妹回憶,剛下臺的胡耀邦將自己封閉在家裏,許多老朋友、老同事、老部下紛紛打來電話表示安慰,都被他婉言拒絕了。幾個月裏,他足不出戶,終日不語,長久地沉默著 。可想而知,下臺後的日子肯定很難過。
在時隔一年的春節團拜會上採訪,筆者意想不到地見到了這位下臺後公開露面的前領導人,親眼目睹他像失敗的英雄一樣,受到大多數在場人歡迎的情景。
龍年初一,黨中央、國務院在人民大會堂舉行春節團拜會。上午9點,中央領導人和各界代表陸續進入人民大會堂。沒到開會時間,早到的中央領導人被安排先到北京廳休息。筆者拿出了當記者的看家本領,趁機尾隨著首長,冒充其秘書混進廳來。於是,才有了第二天《人民日報》頭版的通訊報導和本篇見聞錄及其他。
胡耀邦与邓小平
北京廳挨近人民大會堂宴會廳,為方便中央首長在這裏等候開會及宴會入場,北京廳改變了以往桌椅的擺法,一排排座椅面向門口排著。只見提前到來的領導們進得門來,拱手互相拜年,然後按照宴會出場順序選擇位置落座,隨即和身邊的熟人寒暄起來,當然也不乏有人矜持地獨坐著,等待著團拜會的入場。其他受約的出席人員,都是徑直進入宴會廳對號入座的。
也許因為團拜會到會的老同志居多,身為中央顧問委員會副主任的薄一波儼然成了北京廳的主人。他身穿一套藍色西裝,始終站在門口,主動熱心地迎接著參加團拜會的每一位與會的中央領導人。
這時,北京廳的門又一次打開。只見門開處出現了前總書記胡耀邦。他披著一件灰色呢子大衣,內穿一套咖啡色西裝,頸上圍著一條深色圍脖,面色顯得灰白憔悴,還帶有些浮腫,明顯沒有了人們熟悉的往日的風采、樂觀與活力。
久違了的前領導人在這種時候、這種場合出現,顯然出乎在座人們的意料,立刻引起北京廳裏的領導人們的異常關注。一些人遲疑片刻,但很快從座位上站起來,走上前去爭相與胡耀邦握手;還有一些領導人也不由得停止了寒暄與閒聊,把目光凝聚在突然出場的胡耀邦身上。一下子,胡耀邦成了整個北京廳的矚目人物。
第一個迎接胡耀邦的,自然是守在門口的、滿頭白髮的薄一波了。薄格外熱情地與胡耀邦握手,見胡进门后執意要繞過前面主要領導的座位到後面去就座,薄赶忙轉過身摻著比自己年紀小得多的胡的胳膊,護送耀邦走了一段路,同時還向大廳裏的人們招手示意,意在提醒人們:胡耀邦來了,之後才又回身去門口继续接待其他來人。
很難想像就在不久前,這位中顧委副主任,作為倒胡的先鋒和有力打手之一,還在政治局擴大會議上主持會議,帶頭向胡耀邦發難,惡語相向,逼其下臺。如今換了個環境,在公開場合表現的卻是這般愛心十足、憐香惜玉的樣子,讓人覺得很像是將胡耀邦打一巴掌,這會兒又趕忙給個甜棗。真是不可思議,也許這就是政治表現,或曰做戏。
這是胡下臺後的第一個春節,只見他一面自觉走向後面座位,一面微笑著抱拳躬身向大家不停地打拱拜年。一路上,身邊領導人一眾站起來與這位前領導握手,一些胡耀邦並不認識的工作人員和領導人的秘書也不例外。胡過路的許多領導人爭著讓座給他,希望他能做到自己身邊。這些胡耀邦一定會感知體會到的,這是對他袒露的真誠的特別表示啊!人心所向,是對他這個下臺的人的最好慰籍。
與大廳裏氣氛形成鮮明對比的是,我清晰地發現坐在较后排的胡喬木、鄧力群等人,一個個卻面無表情,無動於衷,甚至是冷若冰霜般地寒氣逼人。像是把胡耀邦拉下馬仍不解氣,又像是對其他人的熱情表現不屑一顧。
胡耀邦走過他們身邊時,也像沒有發現胡乔木和邓力群的存在一樣,未作任何表示就坐在了他們的前一排。刚落座的耀邦仍不忘回頭與胡鄧兩人身邊的同志點頭示意,對存在的他倆卻是掃都不掃一眼。再看那兩個人,仍舊目不斜視,不想與胡耀邦的目光有半點接觸,更不想做任何表示。
同為上層領導人之間,關係居然這麼涇渭分明,冰火不同爐啊!此情此景,實在出乎筆者意料。迅即領悟到,原來這些所謂“革命同志”的領導人之間,並不像想像的那樣和睦親善,難怪會經常產生你死我活的“路線鬥爭”。真是仕途多波诡,上層盡雲譎,高處不勝寒啊!
在大年初一人民大會堂北京廳裏,在大多數人溫暖而熱情的關注目光下,胡耀邦坐了下來。筆者注意到這位前領導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,而且漾起了激動的紅暈,就像個孩子一樣。直到這時,他仍不忘禮貌地環顧左右,還向我瞅了一眼,不認識,卻笑了笑、點了點頭。
這是生動的一笑、令我終生難忘的一笑。然而,我只能私下記錄下這一刻,就像許多記者的鏡頭,這時已不能像以往那樣聚焦到他頭上一樣,我也只能去采寫只能公開發表的東西。
(本文作者魏亚南,原人民日报驻香港首席记者。)
延伸阅读
卸去总书记职务后的胡耀邦
本文是由王元元、延滨夫妇口述,邢小群整理。王元元的妈妈楚侠和李昭是延安女大的同班同学,又是李昭与胡耀邦的“红娘”,因此王元元、延滨夫妇与胡耀邦一家关系非常密切。他们的叙述披露了胡耀邦辞去总书记后的一段日常生活……
王:我和他像成年人一样地交往,还是得从耀邦叔叔下台开始说起。
邢:1987年1月。
王:其实对他的事情我早就有耳闻。当时社会上已经有了一些谣传,但都没有传到耀邦叔叔耳朵里去。我也给过他们消息。他下来后,我就和德华说,想去看他。德华说:“不行,爸爸谁也不见。”那时他只是闭门读书,不见任何人。大概到了天热的时候,他的儿媳安黎找到我,说耀邦叔叔现在身体不太好,建议我去看看他。我说,我想看看他,他不见啊!安黎说:“不见你也得去。得有人和他谈谈,想来想去还是你合适。”
我就鼓起勇气去了。耀邦叔叔得知我的来意后,他说:“欢迎你来,欢迎你来。”接着就是他一直在说。他说他下来的这几个月,前三个月,他把所有和他有关的文件都调来看了。反复思考过。当时选他上来的时候,他自己头脑很清醒,觉得不是自已有什么特殊的能力,而是遇到了这样一个百废待兴、需要有人承担责任、勇于破旧布新的时机,他觉得是时代把他推到这一步,无论是水平还是能力,自己都不够的,但在这个位置上他是尽职尽责的。说到他的辞职,他说是为了家庭,也是为了保护干部。现在急需稳定,不要再层层抓什么代理人、什么路线、什么错误路线分子。同时他也认为自己的年龄大了。耀邦叔叔一口气讲了大约两个小时。
给我的感觉是,他的身心很疲惫。我就对他说:“听我说说吧!耀邦叔叔,您当总书记,我感到很亲切;您不当总书记,我依然感到很亲切。因为,对于我来说您就是耀邦叔叔。看一个人,就是要看他的人格,我觉得您的人格是最高尚的。您14岁参加革命,经历了那么多的党内斗争和政治风波,您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当初的信念和追求。依然保持了当年的赤诚和童心……”
接着我说起对他的了解。我还提到,在他担任领导职务期间的各个关键时候,他的思想和态度我都比较清楚。他当总书记的时候,我和他接触的较少,但我只要看到特约评论员的文章,总能准确地感到哪些话是耀邦叔叔亲口讲的。说到这里,耀邦叔叔说:说说看!我就扳着指头,讲他在党校期间,为解放思想,发动真理标准讨论的评论员文章、解放干部时的评论员文章、在他担任总书记时的评论员文章……他是怎么怎么说的……他认真地听着,不停地点头说:是,对的……还有什么什么……脸上渐渐有了笑容。
我还提到大家对他的惦记。最后我说:“参加革命这么久,您做了那么多的事情,您依然保持了童心,仍然那么赤诚。人格最重要,有这一点就够了,你谁都对得起,既对得起民族、对得起国家,也对得起自己。你现在好好活着,比什么都重要!”
他说:“是的,马克思也讲赤子之心嘛!”从那时起,我跟他的来往就多了起来,一来是他闲下来,二来是觉得心是相通的。
邢:后来,你们经常去胡耀邦家,谈些什么呢?
延:自从元元和他这次见面以后,我们就经常去了。有时一两个礼拜没有去,一见面他就说“我们好长时间没有见了”。我们知道,他很希望我们常去。我们后来几乎一个礼拜去一两次,或更多。除了平常去,逢年过节,他都提前安排我们哪天来吃饭,和他家孩子回家聚餐隔开。
1980年代全家福
邢:他和自己的孩子也聊吗?
王:应该聊。耀邦叔叔家里气氛很民主,大家都是坦诚相待的。“四人帮”倒台后,耀邦叔叔说,一个老同志对德平的水平称赞不已。当时那个老同志对“四人帮”的倒行逆施非常担心,德平对那个老同志说:“伯伯,您不要担心,您要相信我们的党,在历史的关键时刻是会有人站出来的。”那个时候,大家也在一起谈各自的消息。记得德平说:邓小平是从来不喊万万岁的,但听到“四人帮”倒台的消息,禁不住喊出了共产党万岁!万岁!万万岁。这时安黎插话说,不对,应该说人民万岁,万岁,万万岁。党怎么能万万岁呢?这时我看到耀邦叔叔一个赞许的眼神。
王:我们曾去看过李锐叔叔。李锐叔叔得知我见到了耀邦叔叔,问话问得很仔细,我逐字逐句讲给李叔叔听。李叔叔还作了记录。
邢:他们之间,原来关系是怎样的?
延:他们是工作关系,没有私人来住。我们和李锐叔叔谈后,他让我们带一本书送给耀邦叔叔。那本书是李锐叔叔的诗集,李叔叔在扉页前面专门写了一首诗给耀邦叔叔,最后一句是:“活在人心便永生。”在此之前,耀邦叔叔对李锐并不熟悉,但对李锐在三峡问题上能给主席提不同意见,而且能够坚持,是很赞赏的。他尊重有这种品格的人。
王:送书以后,李叔叔表示想和耀邦叔叔谈谈。是延滨给他们联系的。1988年9月,他们有了第一次谈话,可能是谈三峡。延滨还给他们照了几张相。
王:李叔叔从美国回来,又想见见耀邦叔叔,谈谈他的见闻。延滨要出国,我就陪同去了。我本来想把李叔叔送到就走,耀邦叔叔说,不要走,一起谈。我就挺认真地在一边记录。李叔叔从美国对地理环境和资源的利用谈起,当谈到电力资源时说,中国一百年都赶不上美国发展,他们都是在支流上利用水发电,还利用风。李叔叔真是讲得不错。我一直在记录。
谈话不知不觉进行了好几个小时,话题也越来越深入。这时就比较系统地谈到了十个问题,李叔叔对我说,你记下来。我开始只记李叔叔的话,耀邦叔叔说时,我就收起来,不记了。这时我看了一眼耀邦叔叔,他没有说让我记,也没有说不让我记。我就开始记了。这十个问题李叔叔的文章里已经有了。
邢:现在看来,1989年4月5号的谈话,历史意义就太大了。当时是无意的,不是设计好的。但成了胡耀邦带遗嘱性的谈话。
王:对。没有人设计。
后来李锐对耀邦叔叔有个评价,他说:“我认为,胡耀邦的产生对中国共产党,对中国人民是一个幸运。”我觉得这个评价是对的!因为他脱离了从古到今的专制意识。他的人格更趋向为现代民主政治意义上的人格,不封闭,用现在的话说,是和世界接轨的。
胡耀邦陵墓
(据《老照片》第42辑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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